偌大的神殿里,只有几盏烛火忽明忽暗。谦陌站在神像下,看着与自己别无二致,唯有脸部空白的雕像沉思。他快死了。妖族有一个秘密,自妖皇继任之日开始,属于他的神殿之中,会日渐长出一个雕像。雕像穿着华贵的服饰,从底座开始,一年长一点,一年长一点,直到妖皇薨世那刻,雕像长成。他继位那天,在属于他的神殿之中,也长了雕像,不过他的雕像长得比其他人快一些。别的妖皇在位数百年才长成,而他,二十六年便长得只差一张脸。他没几日可活了。天降的神罚,不止落在韩云州身上,也落在了他身上。这应该吗他不知道,妖族寿数绵长,很少有人只活几十年,历任妖皇中,寿数最短的,也在位两百年之久,为何他只有短短二十六年。刚开始的几年,谦陌也不解过,痛苦过,后来,情绪逐渐平息之后,他只想笑,韩瑶满手鲜血,他何尝不是天道从不偏向任何人,在这一点上,公平公正。身后传来脚步声,人还未走近,声音先一步传来:五叔,听闻今日有几个人族来找你,这么大的事,你为何不通知我是他大哥的儿子,孟阳。老妖皇在位三百年,子嗣众多,其中修炼成人的有五位。妖族尚武,以强者为尊,下一任妖皇的选择不靠才能,靠厮杀。二十六年前的天河河畔,年龄最小,却最有天分的谦陌成了众矢之的,刚一落地,便成了四位哥哥针对的对象。一切,正如他预料的那般。谦陌准备假死脱身,为演得真一些,他受伤极重,直挺挺落入天河之中。幸好他的四位哥哥不够聪明,又狂妄自大,竟真没探查,就此放过了他。计划里,他打算醒来后寻一处山洞疗伤,不曾想,被半路杀出来的韩瑶所救。任谁也想不到,他会藏身在人族家中。谦陌以疗伤的名义,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,一边养伤,一边暗中谋划,给这场极精彩的戏,再添一把火。在他的挑拨之下,四位哥哥互相残杀,死伤无数,最后,只剩他大哥。大哥情况不算好,中了毒,断了一条腿,身上伤口遍布,血流不止,比当日天河河畔的谦陌还惨。不过,没死就好,再重的伤,也能救回来。如果他当初谨慎一点,没有狂妄自大的话。那是一个下雨天。谦陌过了一个多月人的日子,真把自己当成了人,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大哥面前,轻声道:我一直不明白,统领全族应该靠脑子,为何要以武力定胜负。大哥刚死里逃生,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疗伤,闻言惊恐地转过身,喉头滚动,死活说不出一个字。谦陌自问自答:现在我明白了,脑子,是最强的武力。说罢,他祭出本命剑,一剑捅进大哥的心脏,破了他的妖丹。顷刻间,妖气死溢,金色流光从他胸口漫出,像一支璀璨的烟火,于他心口处绽放。雨中,美得近乎诡异。谦陌面露惊讶,他收回剑,轻轻叹息:简单的……有点过头了。还不如那日四人围剿他困难,甚至,他的衣摆上没沾到一滴雨水。噗通。妖皇最得意的大儿子,狼族最优秀的大皇子,在一场夜雨中,化作一匹巨狼,跌入泥坑。谦陌收回剑,静静看着,任由雨水落下,将血迹冲散。他站了许久,久到鞋袜被漫过来的雨水浸湿,手脚冰凉。他仍不明白,为何每一任妖皇的继任,都伴随着杀戮。但他赢了。此刻,当年手下败将的儿子站在他的神殿之中,靠在柱子上,用他爹一般无二的轻佻语气道:五叔,狼族已不复当年辉煌,再不想想办法,你要如何面对先皇当年狼族死了太多人,一下元气大伤,再难恢复。若他在位数百年还好,倾尽妖族之力,怎么也能养回来。偏偏,他活不久了。人有氏族,妖有种族,妖与妖之间的争斗,并不比人少。如今狼族凋零,其他各族虎视眈眈,都想借此机会,抢到妖皇之位,壮大自己,打压别人。谦陌叹了口气,道:他们来,是商议魔族出世一事。魔族封印在十万大山,与妖族只隔了一个天河,他们杀人族,也会杀妖族,在这件事上,他们一样危险。所以呢孟阳站直身体,几十年前就在说了,封印还不是抗到了现在。五叔,你再不把妖皇之位让给我,魔族出世之前我们先灭门了!谦陌默不作声。不是他死守着位置不放,是他不能让。孟阳行事与他爹一样,愚蠢激进,一旦妖皇之位落入他手,天河两岸的百姓必不堪其扰。当年……他真的赢了吗谦陌抬头,看向雕像那张苍白混沌的脸,再等一天吧,多一天也好,至少,等他找到合适的人选。孟阳啧了一声,每次聊到这个话题,他五叔都避而不谈,静静看着那个破雕像发呆。他不耐烦的很,道:你都活不了几日了,不如尽早把妖皇之位让给我,狼族在我手里才能壮大。忽然,他眼神警惕,鼻尖耸动,有人的气味。殿门被猛得打开,钟书玉站在门外,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姿势,神情复杂的看着两人。人孟阳挑了挑眉。他只知道有人来了妖族,却从未见过。眼前的女子状态很不好,额头青紫红肿,渗出的血流到了眼尾,她浑然不觉般。膝盖几乎站立不住,颤颤巍巍地立在门槛外,鲜血黏着衣料,让她每走一步,都痛到脸色发白。他几乎下意识猜到,眼前人做了什么:真有意思,不去求人族的神,跑来求妖族的。下一刻,他看到了韩云州。韩云州情况不比钟书玉好多少,他身体虚弱,动作也慢,直到彻底走进孟阳视野,才抬起那张,与谦陌极其相似的脸。这是……孟阳呆立原地。你的提议我会考虑。身后,谦陌道,夜深了,回去吧,明日再商议。妖皇终于松口,孟阳开心到来不及多想,道:您好好休息,明日我再来拜访。说罢,又看了眼韩云州,转身离去。他的身上,只有人的气味,不是妖。巧合吧,孟阳想。不速之客离开,神殿重新陷入安静。顿了顿,钟书玉道:你不愿帮我们,是会死吗会的话……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这一路走来,她付出了太多,欠了太多,她做不到轻描淡写的放弃,或许……她道:或许我们可以想一个折中的办法。呵。谦陌嗤笑一声,不知在笑她天真,还是笑她事到临头,还在考虑另一个人的死活,还轮不到你来考虑。啪嗒。话音刚落,一滴水掉在神座上,清脆的声响在深夜格外清晰。众人齐齐抬头,只见早上还空白的脸上浮现出五官轮廓,眼角的位置,落下一行清泪水来。雕像,真的落泪了。谦陌脸色苍白,这昭示着,他短暂的生命,将在不久之后迎来结局。他猛得转身,看向烛火照应之下,与自己八分相似的脸。那是他的儿子,他的血脉相承者,那个不该存在于世的人。谦陌紧绷的心突然怅然,他似乎明白了。钟书玉扶着门框,道:或许我们可以想一个折中的办法,比如,把你的妖力少给他一点不必。谦陌拒绝道,这点事,还伤不了我的性命,去偏殿等我。钟书玉怔愣一瞬,她不了解这些,也不知道此话是真是假。只要能救韩云州就好,她点头应下,扶着人去了偏殿。谦陌重新看向那张熟悉的,即将破土而出的面孔。他明白了,将不该存在于世的人带到这世上,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。他与韩瑶,都算不上无辜。谦陌没撒谎,这件事于他而言,不算什么。韩云州体内有两种不相容的气息,二者互相打架,各不相让,这才导致他活不过三十岁。只需增强其中一方之力,助他凝成内丹,两股气息有了强弱之分,自会分出输赢。这一过程并不轻松,无异于凤凰涅槃,剩下的,看他造化。结束后,谦陌把灵榕的内丹还给钟书玉,道:他运气不错,有人费心尽力救他。钟书玉收下,迟疑道:您没事吧。他摇头:死不了,会虚弱一阵。妖力耗尽,他需要一段时间修养。多谢。谦陌没再说话,而是静静看着床上的人。韩云州在发烧。他情况看起来很不好,烧得浑身通红,眉心皱在一起,似在忍耐极大的痛苦。他的身上,属于人的东西,正在一点一点消失。先是冒出狼毫,再是耳朵、尾巴,再过一段时间,他会彻底变成狼形,成为一只妖。谦陌又想起从前,那日他杀了大哥,撑着伞,又回到那座边郊小院。韩瑶不在,他上了楼,打算在楼上等她。他极少上楼,那场无需他出面的战役夺走了他所有注意力,他从未想过韩瑶在做什么,她在想什么,她为什么要留下他。然后,他看到了角落的幽兰花。谦陌是妖族少有的读书人,在别的妖思考如何让自己更强壮,动作更迅猛时,他在读书。他读过很多书,也了解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。所以,当他看到整整九枝,只存在于妖族领地的幽兰花时,他瞬间明白了过来。在他围猎他的兄弟时,韩瑶,在围猎他的族人。谦陌看到他,韩瑶慌到差点踩空楼梯掉下去,她冲过去,把幽兰花挡在身后。她什么也没说,谦陌什么也没问,先前的猜测,在她的表情里得到了证实。死了九个同族换来的孩子,正躺在他面前,痛苦挣扎。谦陌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,二十六年时间,足够抹平许多痛苦,何况,他早已为死去的族人报了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