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会有人和将死之人计较。南宫问雪亦如是。口齿再伶俐,也不过朝生暮死,最后十天了,好好享受吧。屋内没什么异样,南宫问雪轻蔑地瞟了眼,转身离开。这话真恶毒啊。钟书玉冷笑,这是把她比作浮游,既说她生命短暂,又说她身份低微。传言中如玉昙花一般纯净美丽,善良温柔的南宫大小姐,骨子里,与盛京那帮用权势欺压别人的人,无任何区别。果真,透过面具去了解一个人,永远看不透真相。回到房间,钟书玉马不停蹄地打开锦缎。黑匣子中的魔气早已散尽,只徒留些许,吓一吓后面的人。钟书玉忐忑着打开,发现里面只有一截锦缎。脚步声已来到门口,她顾不得其他,把锦缎揣进怀里匆匆离开。正巧碰上进门的南宫问雪。锦缎腐朽发黄,带着淡淡的焦褐感,钟书玉小心翼翼打开,里面用硬毫小楷写了几行字,她不认识。上面是古语。一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,比如,语言。他们现今使用的文字和语言,由古语演化而来,相似却不相同。神院许多古籍,都经由夫子修改后才供他们修习。因此,钟书玉对此并不了解。但这不难,她借口无聊,买了不少书回来看,不到一天时间,便破解其中内容。这不是魔神的修炼之法,而是一段晦涩拗口的咒语,为首几句,是:以吾之身,唤吾真神。真神……魔神钟书玉一把将锦缎丢了出去。荣朝的孩子自出生那一刻起,便开始了解魔族有多可怕。魔会放大人内心的欲望,好人变成坏人,坏人变恶人,魔所在之处,民不聊生。他们吃人,吃其肉,用其头骨装其血。他们不仅自己吃,还会蛊惑别人吃,让其吃父母妻子,吃师友亲朋,吃掉目光所及,一切能吃的活物。除了生而为恶之人,没人想和他们为伍。钟书玉亦如此。哪怕是死,她也不愿和魔物沾上半点关系。时间不多了,还有十天,她将会踏上前世一样的路。被魔气腐蚀掉身体的痛苦仍历历在目,哪怕回想起一丝,都会惨白了脸。首先是眼睛,她会陷入一片黑暗,其次是耳朵,她什么也听不见,再往后,是嘴巴,她会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能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等待死亡。那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,眼不见,耳听不到,身体的痛感会放大,她能清晰的感受到,皮肤在逐渐溃烂,内脏一点点消融。每日都在痛苦与晕厥中徘徊,直到彻底失去意识。钟书玉深吸一口气,心道,实在不行给南宫慕羽下点药,就外貌而言她也不吃亏,大不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,男人嘛,闭上眼都一样。还是不一样。等她真的去找了南宫慕羽,才发现,她根本做不到。她厌恶他,这种厌恶,源于对死亡的恐惧。给她带来恐惧的人,无论如何,她都无法接受。没什么比告诉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人,她的生命即将逝去更残忍的了。钟书玉每呼吸一次,脑海里就会有一个声音说:你快死了。受尽折磨,痛苦的死去。这个声音折磨着她,让她食不下咽,夜不能寐。深夜,瞪着床帐发呆的钟书玉,又拿起了那张锦缎。南宫兄妹可以坦然牺牲她,她为何不能牺牲别人他人不仁,为何偏要她有义倘若换身无法避免,南宫问雪死了呢这世上只能有一个南宫问雪,也必须有一个南宫问雪。她不仅是南宫家的大小姐,还是未来的太子妃,乃至皇后。南宫慕羽本事再大,也不能让未来皇后突然消失,并且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。钟书玉握紧手中的锦缎,这个南宫问雪,只能是她。古语晦涩拗口,她跪在床上念了好几遍,什么都没发生。窗外蝉鸣热闹,似嘲笑她异想天开。不应该啊,她古语学的不算好,却也不至于弄错这几个字,难不成,是南宫问雪故意做来戏耍她的更不应该,她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。问题,大概率出现在锦缎上。钟书玉翻来覆去的研究,忽然想起,神院的夫子说过,古语与现语不同,不仅体现在文字,还有发音。就像各地有各地的方言,古语亦如是。第二日一早,钟书玉去找了南宫慕羽,说她要回神院。这不是什么大事,她本是神院的弟子,想回去读书天经地义。南宫慕羽调侃了她几句,没几天可活了还想着修行,真努力,就放她走了。只是跟在钟书玉身边的人比南宫问雪还多。进度不怎么顺利,怕南宫兄妹怀疑,钟书玉什么学都听,下学就去藏书阁,一连几日,什么成果都没有。还被人诟病,说她仗着国师府撑腰,不可一世,比南宫小姐还张狂。钟书玉顾不得那么多,赶在换身之前,她终于找齐了所有读法。夜深,国师府。钟书玉关好门窗,跪在房中,虔诚地双手搭肩,用晦涩的古语念道:以吾之神,唤吾真神……随着晦涩拗口的咒语念出,门外的蝉鸣逐渐消失,风声停止,万籁俱静。钟书玉睁开眼,卧房还是那个卧房,可她总觉得,不一样了,汝,唤吾钟书玉猛地转身,看到身后站了一位穿着黑色斗篷,被兜帽遮住大半张脸,唯露出一截如玉般洁白温润下巴的少年。这就是魔神与想象中不一样,她还以为传说中的魔神青面獠牙,体壮如牛呢,眼前少年清瘦纤薄,仿佛风一吹就倒,怎么管理魔族大军言。少年看起来不耐烦。哦。钟书玉这才反应过来,说,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。谁讲话还真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。钟书玉道:南宫府大小姐,南宫问雪,但不是现在。顿了顿,见少年没有说话的意思,她继续道,明日,我会与她进行换身仪式,仪式后,我要你杀了她。少年歪头,似乎在思考,过了会儿,他道:可。钟书玉松了口气。少年又道:汝,以何交换。糟了,钟书玉完全没想过这一点。她只顾着自己活,忘了与魔神交易,需要筹码。而她,除了一副健康的身体,什么也没有。你要多少钱,我去准备。只有金钱,代价最小。少年缓缓走近,道:汝,引吾出无界之地。果然如此!魔族狡猾贪婪,与之交易,无异于饮鸩止渴,她不该冲动。我拒绝,我能付出的只有银子。钟书玉立即道。她可以死,她不能为了活放魔神出世,害了整个人族。汝,无权决定。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交易,自祂被召唤出来的那一刻起,事情彻底脱离了钟书玉的掌控。祂伸出手,骨节分明,苍白毫无血色。祂抓住钟书玉的手腕,硬生生把人扯到身前。放、开、我!少年看着纤细,力气却大的惊人,钟书玉用尽全身力气挣扎,竟撼动不了祂分毫。少年伸出另一只手,挑出一缕红色的发丝,缠绕在钟书玉手腕上,顷刻间,便化作一只红玉手镯:命契,一月为期。这是命契南宫慕羽的命契只有一条细线,魔神的命契,竟是一个手镯。比起这个,钟书玉更在意的是,祂的头发是红色的,带着微卷,因刚才的动作,遗落了一缕在身前。她从未见过红色头发的人,像玉一般透亮。放肆!少年注意到她的视线,一把掐住她的脖子,咬牙道,理由。什么理由大脑缺氧的钟书玉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,努力挤出几个字:很、漂、亮。手松了,她捂着脖子干咳。这魔神未免太暴躁了点,看了眼祂的头发就要杀人。管好眼睛。祂道。语毕,蝉鸣声又起,树叶轻响,如溺水之人突然回到水面。魔神走了,唯有手腕处的红玉镯子,昭示着刚才一切不是梦。月圆之夜又至。一大早,就有丫鬟婆子挤进房间,给钟书玉沐浴更衣,梳妆打扮。在房间里枯坐一日,赶在子时前,南宫慕羽退散了所有人。正如前世。南宫慕羽提灯站在门外,道:书玉,该走了。她的死期到了。钟书玉以为自己会恐慌,会害怕,真正到了这一切,她的内心显得尤为平静。不是她确信南宫问雪会死,也不是她确信自己一定能活,是尽人事之后的听天命。她做了能做的一切,她不后悔。走廊上有灯笼,不算特别黑。南宫慕羽走在前面,钟书玉跟在他身后,亦步亦趋。忽然,他问:你恨我吗他的声音很轻,轻到像一句梦呓。你说呢太浅显的答案,连回答都没必要。他轻轻笑了一声。钟书玉又问:你会恨我吗如果,做这些事的人是我。如果被迫换身的人是他,即将面临死亡的人是他,他会坦然问出这句话吗不会。钟书玉冷笑:虚伪。南宫慕羽也不恼,道:命之所至,我不会恨任何人。去他大爷的命之所至,等他快死的时候再说命之所至吧,钟书玉恨不得用石头砸他脑袋。哥哥,书玉!南宫问雪已经到了。她和钟书玉穿着同样的衣服,梳着同样的发髻,月光下,她在看到钟书玉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亮,迎了上来:你来了,快过来。她如何将邀请一个人送死,说得像出门赏花一样钟书玉不明白,她永远也不可能明白。一切都与前世一样,地上画好了阵法,在南宫慕羽的安排下,两人分别躺在不同的位置。要开始了吗心跳在寂静中尤为明显,钟书玉缓缓闭上眼,要……结束了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