吱呀——殿门推开,南宫慕羽走了进来:陛下,事情办完了。嗯。谦陌轻轻嗯了一声,明日一早我送你们出去,妖族甚少来客,还辛苦国师在此处将就一夜。是。谦陌抽身,离开了此处。烛火摇曳,尚清醒的,只有两人。南宫慕羽一个人回来的,钟书玉在殿外,什么也没听到。应该没问题吧,她太累了,懒得询问,孤寂地坐在床边,看着痛苦的韩云州。妖皇说了,明日天亮若能醒来,就是成了,醒不来,他也没办法。南宫慕羽也没看她,已经决定放手,何必一而再,再而三的牵挂,她又不喜欢。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,南宫慕羽坐在软榻上小憩,余光不听使唤地瞥向钟书玉,然后,他看到了她额头上的伤:你受伤了语气里微不可察的担心,出卖了他的心。哦。钟书玉下意识摸上去,磕的,不妨事,看起来吓人了点……话没说完,手被人捉住了,南宫慕羽快步走来,拦住她:别碰,会留疤。脖子上都有一个了,还怕多一个吗南宫慕羽轻叹一声,道:等着,我去打水。妖族的皇宫只套了人族的壳子,偌大的太极殿内,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,事事要亲历亲为。宫殿坐落在高山之上,附近有河流,南宫慕羽出去打了水,弄湿手帕,一点一点帮她把额头上的脏污和血渍擦干净。这条路她走得太狼狈,九百九十九层台阶,也不知她怎么爬上来的。等脸擦干净,南宫慕羽手指轻轻划过她的伤口,瞬间,伤口愈合,青紫褪去,只剩下淡淡的红痕,明日一早,估计就看不出了。还有哪里痛他问。周围太安静了,安静到,只能听见蝉鸣。钟书玉眼神躲闪,道:我自己来吧。是个不太方便的位置。膝盖南宫慕羽蹲下身,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踝,把裤子一点一点掀上去,到膝盖处时,钟书玉嘶了一声。膝盖承载着整个身体的重量,比额头惨烈许多,鲜血漫出,粘在裤子上,血痂与布料融为一体,一动痛得要命。痛麻木了还好,这会儿歇下,痛觉也醒了,排山倒海似的报复她。南宫慕羽低垂着眼,把湿帕子盖在她的膝盖上,等血痂软化后,慢慢掀开。膝盖比想象中更惨不忍睹,血肉模糊的一大片,刚掀开布料,渗出的血就流到了大腿。钟书玉有点心虚,怕南宫慕羽责备她。小时候一受伤,阿娘就扯着她的胳膊说:疼疼疼,怎么不疼死你,明知道危险,还要往那儿去,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记性。阿爹路过时,还会加一句:活该,就该让她多疼一疼。钟书玉鹌鹑似的看着南宫慕羽,生怕他说出同样的话,幸好,他没说。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,目光温柔又认真。与记忆里的南宫慕羽很不一样。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,何时干过伺候人的活。他应该运筹帷幄,修长的指握着笔,写下一个又一个,关乎万千人性命的字句。这会儿,这双手在替她疗伤。疼吗钟书玉问。嗯南宫慕羽抬头,轻笑道,脑子磕坏了我是说,那天晚上。钟书玉抿了抿唇,肩膀还好吗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,她来不及反应,所以才……南宫慕羽问:现在说这个,有意义吗命契已解,他们之间,不必再有牵扯。钟书玉张了张嘴,最后,什么也没说。有时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,明明有了韩云州,却还和南宫慕羽纠缠不清,当初,她不该答应那场交易。及时止损也好。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。床只有一张,南宫慕羽自己寻了个软榻小憩,辗转反侧许多回。钟书玉也没睡好,旁边躺了个大火炉,她时不时爬起来看一眼,睡着又起,起了又睡,没睡过囫囵觉。后半夜韩云州彻底化作狼形,不算尾巴身长九尺。钟书玉没见过别的狼妖,只记得他做人时个子就高,这会儿成了妖,大概比以前还要高一些。他清醒了点,伸出厚厚的肉垫去碰钟书玉。指甲隔得她有些疼,闷哼一声,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变化,灰色瞳孔中透露出些许迷茫。他闭上眼,收回了爪子。钟书玉小时候,隔壁养过一只狼犬。它长得端正,是狗中贵公子。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每次碰见钟书玉,都用那双大爪子勾她的裙摆。动物的爪子怎么能那么大,跟人手一样,握在手中沉甸甸的,带着些许泥土的芬芳。可惜好景不长,没两年,它就被隔壁阿叔送人了。迷迷糊糊间,钟书玉抓住他的爪子,狼爪比狗爪大多了,她一只手握不住。肉垫有些烫,没经过泥土的洗礼,软得不可思议。钟书玉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手指探进肉垫缝隙,十指相握般抓住他,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一闪而过的惊愕。天亮了。阳光从窗棂落进来,挂在床纱上,带着清晨独有的凉意。钟书玉睁开眼,恍惚之间,还以为自己在钟宅属于她的小屋里,等钟母叫她起床。直到软榻处传来声响,钟书玉才恍然大悟,不是了。身侧的韩云州恢复如常,人形的他好像有哪儿不一样,仔细瞧去,又说不上来。额头与膝盖处的伤已好全,完全看不出痕迹,只是体温,比寻常人略高一些。钟书玉放下心,见他还在睡,便蹑手蹑脚地跟在南宫慕羽身后出了门。简单洗漱过后,两人来到神殿。谦陌仍站在雕像下,不知一夜未睡,还是醒得早。陛下。谦陌回过神,垂眼隐去眼底的恍惚,道:嗯,你们随我去天河河岸。妖族的妖皇与人族的上神一样,名义上都不能出太极宫,偶尔离开一下,不多逗留无伤大雅。好,我去叫云州。钟书玉刚转过身,便瞧见一行色匆匆的身影闯入神殿,孟阳兴奋道:我知道了,我知道他是谁了!昨夜他就觉得不对,世间巧合之事常有,这么巧不常有,怎么就偏巧与妖皇长相相似,偏巧二十多岁,偏巧在这个节骨眼找来。孟阳算不上聪明,却也没蠢得无可救药,当年族中连续死了九人,皆被掏空妖丹而死,有族人猜到,有人想逆转血肉,由人化妖。可惜他们猜到的太迟,妖已经死了。过了几年,谦陌带回一颗妖丹,说是九位族人的,此事就此了解,再无人提出。孟阳想了一晚上,翻了一晚上秘术,直到天明才恍然大悟。他说呢,这位五叔当年藏身何处,让他爹和其他几位叔叔从未察觉。合着给人当上门女婿了!得知真相后,孟阳兴奋极了,马不停蹄地赶来太极殿,想以此要挟谦陌,把妖皇之位让给他。他顾不得还有别人,咧嘴笑道:真不愧是妖皇,一个多月时间,竟在外边搞出一个孩子。若族中长老得知,死去的那九位同族,是你的情人所杀,不知作何感想。孟阳!谦陌沉下脸,这个节骨眼,他这个蠢侄子又要做什么,还嫌妖族的名声不够臭吗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。孟阳不可能依,好不容易逮到机会,他怎么可能放过:我已经向族中长老传讯,等会儿他们就会过来,到时,看你怎么争辩。见两人争论不休,真正的外人适时告退。离开之际,钟书玉听到谦陌说:你喊来他们又如何,身为妖皇我尽职尽责,九位族人大仇已报,我问心无愧。脑内轰隆一声,钟书玉愣在原地。什么叫大仇已报,他杀了……韩瑶理智上,钟书玉告诉自己该离开,不该偷听别人的家事,可她的脚完全不听她使唤,跟栽在地上一样,死活挪动不了分毫。孟阳道:什么时候我想起来了,你刚继位时,总时不时离开妖族,是那时谦陌离开了天梁,心却没离开,一直观察着韩瑶的动向。他知道韩瑶消化不了妖丹,被妖丹内的神魂折磨,状若疯癫。知道城中人说她被男人抛弃,又怀了孕,疯了。知道她被父母接回了韩家照顾,直到临盆。韩瑶生产那天,他在。他站在一棵大槐树下,静静看着石头垒起来的墙壁,墙壁那头,是韩瑶。雷声一阵接一阵,他动了杀心,不惜一切代价,他都要杀掉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,哪怕被命契反噬。孩子呱呱坠地之时,他掌心蓄力,顷刻间,一道天雷劈下,砸中他身边的树,他下意识抬掌打偏,粗壮的槐树砸向灶房,石头劈里啪啦地落地,砸死了正在烧水的韩小妹。想象中的反噬并没有到来,谦陌忽然明白,人为制造的意外,不会反噬到他身上。他改变了主意,轻而易举的死亡不会让韩瑶后悔,只有亲人一个接一个离去,她才能体验到,曾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。接下来的几年,他假借意外之名,先后害死了韩瑶的家人,后来她家又来了旁人,他一一应对,一如当年挑拨四位哥哥那般,让他们互相残杀,再也不敢出现。他看着母子二人被当作怪物,看着他们离群索居,看着韩瑶被人叫半妖,心底的痛意,终于畅快了一些。直到八年后,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雨夜,他唤出韩瑶,面带笑意,亲手掏出了她心脏里,不应该属于她的妖丹。回忆起往昔,谦陌道:我杀她,无需付出任何代价,她成了妖,命契于她而言毫无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