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钟书玉继续去看诊。老地方,三文钱,空无一人。有人远远看见他们,直接跑了,生怕沾染上不幸。韩云州站在一旁,不知所措。他本不想来,他在天梁活了八年,太清楚这边的百姓如何看待他了。他以为,十七年的时光足以消磨一些东西,但没有。顶多比起以前,没人冲他丢石子,烂菜叶,没人叫他害人精,用棍棒赶老鼠一样赶他走。看见他躲着走而已,他完全可以不在意,但他不想连累钟书玉。那日回城时,她明明那般受欢迎,日光下,笑容灿烂明媚。她什么都没做错,只因身边站了一个他,便要经受这些……实在,太不公平。韩云州垂下眼,迟疑道:我还是走吧。他离开这儿,或许就好了。不行。钟书玉何时在意过他人看法。韩家人死时韩云州不到五岁,凭什么把所有错推到他身上。这世上已无公平可言,起码她可以维护住最后的公平,你就待在这儿,实在没人就当休沐了,正好我一连看诊几日,累得很。韩云州点头,没再坚持。一早上过去了,真就一个人也没有。钟书玉无聊的很,抬脚碰碰韩云州的小腿,要听他讲故事。盛京所有孩子,无论王孙贵族,还是贩夫走卒,或多或少都听过韩云州的传说。十年过去,说书先生手里的话本演化了好几个版本。但没有任何一个版本,比本人亲口说出来的真实。韩云州清了清嗓子,红着耳朵道:我不太会讲故事。没关系。钟书玉捧着脑袋,兴冲冲地望着他,你讲成什么样我都喜欢。眼底好似有星星,看得韩云州晃了神。他又清清嗓子,压下心底的悸动,道:那大概是一个秋日……最近一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,多到钟书玉差点忘了,眼前的人是谁。当年骑着高头大马,沿着长街走过,受万人瞩目的少年,如今乖乖坐在她面前,跟她讲过去那些风光。这种感觉,莫名有些奇妙。听着故事,时间一晃而过,待意识到时,日头正盛,竟到了中午。两人收摊回家,商量着中午吃点什么。最近天气热,该买些果子放在井里,待中午回去,正好可以吃冰冰凉凉的果子。东西还未收完,便见一老人家抱着个孩子,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。钟大夫,求您救救我的孙儿。怎么了待把人放在地上,钟书玉注意到,小孩脸颊潮红,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落,瞳孔涣散,显然是中了暑。这是急病,耽搁不得,钟书玉忙道:快,快去打桶水来。韩云州转身就去。钟书玉也没闲着,她把小孩拖到树荫下,能吹到风的地方,又脱掉他的衣服,待韩云州回来后,舀起冰凉的井水慢慢浇在他身上。直到一桶水浇下去大半,小孩才悠悠转醒:爷爷……钟书玉松了口气,总算捡回条命。她和了些盐水,让孩子慢慢喝下,道:最近天气炎热,可要小心些,莫要再中暑了。老人家叹了口气:怪我,老了不中用,家里院墙倒了,总有老鼠进来偷吃,我实在没力气垒墙,小草是个懂事孩子,想帮我来着,结果……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,衣摆处残破不堪,比乞丐好不了什么。看起来,是相依为命的爷孙俩。钟书玉起了恻隐之心,她提笔写下药方,拿了钱,想让老人去抓药。忽得,她又想到什么,说:你家在哪儿,倘若不嫌弃,下午凉快些我们帮你垒墙。老人下意识看了眼韩云州。当年韩家的事,老人从头目睹,从韩父韩母,到韩家其他亲戚,有一个算一个,全都意外死去,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。果然,还是介意。钟书玉握紧手中的铜板,她是有怜悯之心,可她的付出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,她宁愿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。她不可能出钱出力,帮一个私底下说韩云州不详的人。老人瞧出了她的意图,讪笑一声,道:姑娘,公子,你们是大好人,要不是你们,我这孙儿恐怕已经没了,何谈介不介意,二位的恩德,我来世当牛做马来报。说罢,跪在地上,朝二人磕起头。哎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钟书玉将药方和钱塞进老人手里,道,我救你孙儿不是为了这个,你能记得我们的好就行。老人哎、哎的应了。他又不傻,自然晓得离这儿最近的井有一百多米,若非韩云州动作快,来十个钟大夫也没用。救他孙儿命的是钟书玉,也是传闻中,克死一家十余口性命的韩云州。此刻,老人才敢正眼瞧向韩云州,仔细去看,发觉他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可怕,分明是个模样俊俏的儿郎,却偏偏,被人误解了几十年。老人真心实意地作揖:多谢贵人。无妨。陌生的体验,让他心底陷了一块。在天梁时,人们对他又厌又怕,在盛京时,人们对他又敬又怕,韩云州活了二十五年,从未有人真心向他表达过谢。老人拿了钱和药方,带着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。韩云州踌躇着,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,他明白,钟书玉所作的一切,都是为了他。谢谢你。谢什么。钟书玉笑了一下,毫不在意道,我只不过不想被人白白占了便宜。她总是如此,轻描淡写的揭过自己的付出。下午,他们如约到了老人家。老人家很小,院墙也不高。篱笆圈成的地里种了点菜,有几株青菜被啃得只剩菜梗。明显不是人干的。关于垒墙,韩云州经验还算可以,赶在日落之前,他不仅把塌掉的墙修补好,还顺便加固了其他墙,这下刮风下雨也不怕了。老人感激极了,他活了几十年,什么苦都吃过,唯独没见识过太多善意。这波又是送钱治病,又是帮忙垒墙,他又跪在地上给两人磕了几个头才罢休。家里没什么好东西,他颤颤巍巍掏出一兜红杏,请两人务必收下。他们穷归穷,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,没好东西,后山遍野的果子总有。见老人执意如此,钟书玉没再推脱,带着果子走了。夕阳西下,染红的晚霞笼罩在苍茫的田野上,远处有一林白桦树,通红的太阳挂在树杈间,比袋中的果实还诱人。树上结的果子很随机,有一个甜,就有一个酸。老人应该挑过,几乎一袋子甜果,偶尔有几颗酸果,咬一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。呀。钟书玉不幸中招。韩云州拿过她手里的酸杏,给她换了个甜的,至于那颗酸杏,进了他的嘴巴。神态自然的,好像本该如此。钟书玉贴过去问他:你不介意吗嗯等意识到时,半颗杏已经吞了下去,韩云州道,不会。他甚至不觉得酸,咬过一口的杏,对他来说跟加了糖一样。或许暮色太温和,又或者,因为别的,今日的韩云州与寻常一样,不苟言笑,可莫名让人觉得,他多了许多温和。目光柔和到,好似夜晚波光粼粼的水面。钟书玉心中一动,道:韩云州,你娶我吧。韩云州停下脚步,静静看着她,沉默许久,他才动了动喉咙:别闹我。他会当真。我没闹。钟书玉攀上他的胳膊,道,今晚我们就拜天地,去楼上睡,好不好她果然……韩云州无奈摇头:至少要先上门提亲。三书六礼缺一不可,婚服还没做,宴席也没定,该请谁,请多少人,日子定在什么时候,细算下来,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。那就说好了。钟书玉箍紧他,生怕他逃走般,明日我们就去天阙,不许后悔。好。他不后悔,他怎么会后悔,他开心都来不及。开心的日子过久了,很容易让人忘记即将到来的结局。吃过晚饭,洗完澡,回到房间,看到房间里突然出现的灵榕,钟书玉后知后觉,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。是魔神契约。灵榕看着她,眼神中无波无澜,道:你很开心。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钟书玉尴尬挠头,小声问:盛京的事,都处理完了她像个同僚忙着打仗,自己躲起来鬼混的痞子,一被抓包,就尴尬地不知看向何处。灵榕不甚在意:有人处理。这个人,多半指南宫慕羽。上神几百年未现身,突然出现,必然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,不如藏在幕后,由国师出面。过来。他坐在床上,邀请道,现在,到你了。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有些奇怪。钟书玉看了看四周,问:不用画个阵法吗引魔神出世不算小事,并且,还得阻止他成功出世。灵榕问:你是怕楼下那位看到误会吗钟书玉不知该如何回答。韩云州见过灵榕,知晓他是谁,应当不会误会,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魔神的事,难道要说,她为了摆脱换身的命运,与魔神做了交易她可以告诉南宫问雪,是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,倘若别人知晓她与魔神有过牵扯,还会像之前那样对她吗灵榕抬手,丢了一个禁制出去,白色的网落地消失,他道:这样,他就看不见了。过来。他再次伸手,邀请钟书玉坐到床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