引魔神出世,于上神而言不算难事,他只需把钟书玉送入无界之地,魔神自会寻着她的气味,来到封印最薄弱处,借由她身上的人族气息逃出去。阻止的方法,是在魔神寻到钟书玉的瞬间将其拉出,慢一秒,魔神出世,快一秒,命契未完成,钟书玉必死。这件事算不得九死一生,却也危险重重。钟书玉盘腿坐在床上,深呼一口气,道:我准备好了。下一刻,她陷入一片混沌,什么也看不见。这里,就是无界之地吗钟书玉缓缓睁眼,目之所及,是一望无际的雾气。脚底是一片贫瘠的土地,凹凸不平,没有植物,也没有生物,看起来什么都没有。雾气太浓,浓到什么都看不清,钟书玉下意识想往前走,腿刚迈出去,又立刻收回。灵榕说过,无界之地形势复杂,若离得远了,连他都难以保证能找回来。所以,最好站在原地别动。钟书玉有点害怕。这里太安静了,什么声音都没有,偶尔响起一阵呼啸,好似风吹过空洞,声音凄凉,让人莫名想到乱葬岗。她不是胆小的人,比起游荡在附近的魔族,此处深深的死寂,从脚底蔓延而出的虚无感更加恐怖。她才出现在这里,就失去了所有感知,眼看不到,耳不听到,手触不到。时间长了,就算不被流窜到此处的魔物杀死,她也会自己疯掉。快来吧。钟书玉在心里念叨,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期待魔神到来。呼~一阵风从身后袭来,不等钟书玉反应,一个火热的身体贴了上来,从背后抱住她。是个男人。男人很瘦,几乎可以用骨瘦如柴形容,他的胳膊像一条铁棍,紧紧箍在身上,钟书玉动弹不了分毫。他不是冷的,反而像一团燃烧的炭火,隔着布料熨烫着她。不知是否因为这里是无界之地,感知消融,她的皮肤没有感到任何痛苦,甚至有些兴奋——在这个几乎空白的世界,一点点的感知,都像在证明她还活着。男人蹭着她的头发,将头埋进她的肩窝。脸颊痒痒的,好似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擦过,钟书玉拼命凝结视线,勉强看到,是一截打着卷的血红发丝。找到你了。潮水涌来,钟书玉猛得睁开眼,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上了岸般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以为她会因和魔神近距离接触感动恐惧,却没想到,这样的恐惧不如无界之地带来的分毫,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。她忽然理解,少年成名的魔神为何一千年都出不去无界之地。屋内燃着一盏灯,烛火摇曳,昏黄的光似浮萍般摇晃。劫后余生的恐惧褪去,钟书玉才发现,她躺在灵榕怀里。灵榕闭着眼,手环在她的肩膀,长发如藤曼般铺了满床,有几缕黏人的,搭在她的身上。钟书玉拾起一缕握在手心,银白的发丝微凉,比想象中柔软,像丝绸,又像截了一段月光。还好吧。灵榕睁开眼,问,有没有哪里不舒服。钟书玉摇头,眼神迷茫。失去的感知没有回笼,她尚在适应,比较明确的是,她没受伤。我成功了吗她问。嗯。灵榕应了一声,牵起她的手查看。血红的镯子清澈透亮,落在她的腕上,是世间少有的珍品。为何它还在钟书玉坐起,翻来覆去的查看。镯子是个实物,明晃晃挂在她的腕间,怎么也无法忽视。灵榕也不明白,按理说,她已完成命契,代表命契的镯子该消失才对,除非……他问:当初如何定的命契钟书玉回忆着,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,每个细节都不落,突然,她反应过来,问:这不是命契她定过命契,至少要有一张契书,写上内容才算完成,她与魔神定下命契时,完全没有这些,她没多想,活了一千多年的魔神与人族怎能相提并论,或许人家不需要这些。现在看来,她大概……上当了。钟书玉无语道:他怎么骗人呢这话说的奇怪,魔族阴险狡诈,不骗人才奇怪吧。只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骗人钟书玉晃着腕间的镯子,问:那这到底是什么灵榕探出一缕灵力,片刻后,道:看起来,是个普通镯子。魔神会送她一个普通镯子钟书玉心生疑虑,用力往床沿上一磕,未伤分毫。就像一个手铐,牢牢锁定着她。睡吧。灵榕搂着她,轻拍她的背,无界之地很耗精力,你先休息,剩下的我来想。那不是个好地方,能封印魔神,也会损伤人族的魂力。灵榕身上很好闻,很难精确形容那是什么味道,好像盛夏时节树荫下吹来的风,带着植物清香,隐约间,还有淡淡的花香。总之,他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,好似在他身边,哪怕门外魔神出世,将人间化作炼狱,她也能安心入睡。安心到,她甚至不觉得躺在灵榕怀里有什么不妥。本该如此,不是吗楼梯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,钟书玉抬头,瞧见韩云州出现在楼梯口,他愣在原地,惊愕道:你……他是谁!云州!不等她解释,韩云州转身就走,刚换上的木质地板凑热闹般响应他的脚步,告诉楼上之人,他离开了。在这个夜晚,离开了这栋房子。云州。钟书玉赶紧去追,下床太急,不小心扯到了灵榕的头发,他闷哼一声,微微蹙眉,又很快放开。别急,我来。他温柔地拿开钟书玉因着急,越解越乱的头发,闭眼捏诀,月光似的头发收了回去,回到一开始的长短。去吧。他看起来并不在意,别让他等急了。抱歉。钟书玉落下这句话后,追了出去。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眸中满是温柔,如同水波中的月光,美得挪不开眼。钟书玉离去之后,灵榕眼底的柔和褪去,渐渐回到无波无澜,不染尘埃的姿态。既一开始便知晓结局,又何必因偏心失落呢。韩云州没走远,他离开家门不远就停下。自那件事后,他再也没夜晚出过家门。回忆不断冲刷,新旧交替,最后定格在七岁那年,他推开门,看到了韩瑶……韩瑶疯了,所有人都知道。她时不时会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,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,好似她的身体里,住着另一个灵魂。但她的身体很好,能进护城军的人,体质都不会差。她可是靠拳头打败天下无敌手的人,疯了许多年,也不至于让她羸弱。可她死了,莫名其妙死在了家门口,身上没有任何伤痕。小时候的韩云州想不通,于是他听信了旁人的话,当作他克的。克父克母,克亲克友,从小姨到舅舅,从外婆到外婆,家中亲朋,与他相近的无一善终。后来他被南宫夫妇接了回去,他以为,位高权重的国师应该能摆脱此诅咒。可是,没有。他逃脱不了。韩云州低头,看向自己的手。这些年,这双手上沾染了不少魔族鲜血,他把自己困在一个冰封的壳子里,只做一个侩子手,直到生命走到尽头。是钟书玉把他带了出来,说这不是他的错,给了他一个此生从未想过的承诺。他配吗他可以成婚吗他想了很久,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直到楼上传来声响,他确定钟书玉还未睡,想上去问一问,她确定吗是心血来潮,还是认真考虑后的后果。然后……韩云州苦笑一声,这样也好,他不是个良人,她那样好的人,值得更好的。而他,理应像从前一样,躲在暗处,以偷窥的方式,满足心底一丁点浅薄的幻想,就够了。韩云州!不等他反应,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,钟书玉贴在他的背上,声音微微颤抖:别走。你……他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,你不去陪他吗这是什么话,正宫的地位,却说着插足外室的话。钟书玉抱着他,心里揪疼:你别误会,他是灵榕,那天把我和问雪换回来的上神,他来这儿是处理封印的事。嗯。韩云州握住她的手,没反驳。处理什么事需要去床上,还得抱着。他心里都明白,但他不敢说,施舍而来的温暖,哪儿有质问的资格。他轻轻摩挲着钟书玉的手指,道:我仔细想了想,我不适合做夫君,这样挺好,你若想嫁人,我可以搬去护城军,他们正好缺一个统领全局的人;你若不想,我护你一辈子,你想要什么,我都可以答应。这个名分,他不配有。钟书玉小声问:你是在怪我吗她从未用如此低声下气的态度说过话,哪怕被胁迫着送命,她也梗着脖子,一字一句道出那句我、不、愿,如今,她甘愿妥协,因为——她问心有愧。